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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杀人事件”背后,外卖骑手究竟在经历什么?

  初春,厦门岛上的海风已经有了暖意,却没能吹进赵猛的心里。

  他骑着自己的外卖电动车在大街上来回奔波,但这一次,他的外卖箱中没有食物。平日里印着“美团外卖”字样的箱子上,贴了一张打眼的贴纸,上面的三行大字格外醒目——“停止接单,抵制美团,疯狂降价”。

  那是2019年2月。春节过后,回到厦门岛内的骑手们发现,每一单外卖的收入在以每周0.1元钱左右的降幅被“悄悄”降低。连降几周后,有人受不了了,带头站出来,呼吁其他骑手一起拒绝接单,联合抗议。

  一百多名骑手参与了这次抗议,赵猛是其中一位。起初,他的想法很简单:“我们都不接单了,他们没办法,只能给我们涨回去”。

  抗议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。时间一天天过去,赵猛和同伴们的希望逐渐变得渺茫。虽然几乎岛内所有的老骑手都参加了这次抗议,但源源不断的新骑手接替了他们的运力。

  赵猛记得,在抗议的第4天或是第5天,一位“不知道是美团还是承包商的管理层”来到骑手们的抗议现场。他没有带来骑手想象中的安抚或妥协,“你们在外卖箱上贴贴纸是违法的,”来者相当直接,“你们不愿意做可以不做,我们不强求。”

  骑手们动摇了。外卖箱上的贴纸陆陆续续被揭下,手机上又响起了叮咚的接单声。月余后,赵猛也回到了自己的电动车旁。

  在这起失败的抗议发生前半年,在距离厦门两千多公里的一个甘肃县城中,骑手们有着一次相似的失败经历。

  老罗记得那是在美团上市前两个月,2018年7月1日,他们接到了降薪的通知。“我对日期印象很深,因为觉得就是为了上市好看,所以降我们的薪水”。30个骑手中,有25人参加了抗议,比赵猛他们更直接,骑手们直接写了联名辞职信,交到了站长手中。

  公司来了人,在几句简单的安抚过后,对方直言,“你们要干就好好干,不干赶紧走”。

  仅仅半天之后,包括老罗在内,大部分人放弃了抗议。“只有两个人真的辞职了,”老罗叹口气,“有什么办法呢,毕竟在这个县城里,降价后的骑手收入,仍然是所有蓝领工作中最高的。”

  从工厂到外卖:蓝领的新时代

  四年前,在一家服装厂打工的赵猛,突然被铺天盖地的外卖骑手招聘广告轰炸,这让他蠢蠢欲动。

  出生于1994年的赵猛并不喜欢工厂,那种白天在车间不停歇工作,晚上在宿舍倒头便睡的工作,对他来说,“太死板了”。相对来看,外卖骑手是个好得多的工作——时间自由、能接触人,最重要的是赚得多。

  赵猛是无数蓝领青年的一个缩影。

  在过去数年中,无数蓝领青年从工厂涌向了服务业,而外卖平台则是许多人的主要去向之一。根据国家统计局在2017年公布的数据,在80后及更为年长的蓝领工人中,从事制造业的比例大于服务业;

  而在85后至95后蓝领人群中,有更多人选择了从事包括服务员、骑手、快递员在内的新兴服务业。以95后为例,选择制造业的比例为47.7%,而从事新兴服务业的则为52.3%。

  美团发布的《2018年外卖骑手群体研究报告》显示,有1/3的骑手在送外卖之前,职业身份为“产业工人”。

  据饿了么蜂鸟配送发布《2018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》,外卖小哥的平均年龄大约为29岁;很多小镇青年来到大城市做了“外卖小哥”,77%的蜂鸟骑手来自农村。

  美团和饿了么两大外卖平台成为蓝领青年的职业新去向。《2018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》发布时,蜂鸟配送注册骑手就已经达到 300 万人。美团2018年Q4财报披露,其外卖骑手已达270万,其中日活跃骑手有60万。

  外卖平台吸引蓝领青年的主要还是薪资。据2018年上述报告,蜂鸟配送的调查显示,骑手月收入在 4000元—6000 元,饿了么强调,这个数字高于 2017 年私营单位就业人员的月平均薪资3813.4 元。而美团的报告称,其56% 的活跃骑手平均收入在 6000元— 8000 元。

美团骑手类App招聘广告

  “做外卖骑手,最高月入13000元”,在赵猛刚刚成为骑手时,前述广告中的愿景不难实现。他记得,在2015年左右,1公里的外卖单大约能挣8—9块钱,平均下来,每单能赚10元到15元,“每月一万多的收入是正常的”。

  和他一起来厦门的同乡伙伴,起初在咖啡厅做服务员,又在商场做过导购,收入都比不上赵猛。没过多久,伙伴也和赵猛一起加入了众包骑手的行列。

  “众包骑手”是外卖骑手制度中的一种,以“众包”为名,自由度最高,骑手可以自主决定一天的接单时间,如果某些订单有位置过偏等不利因素,众包骑手也可拒绝接单。只要他们愿意,也可以脱下制服,偷偷穿回自己的衣服,反正鲜少有人前来检查。

  在美团,与众包相对的是平台的“专送骑手”。老罗属于这一种。他们归属某个劳务公司,根据不同公司的规定,需定期开会,拥有更加固定的工作时间,有些是总接单时长不少于8小时,有些区域则会按早、中、晚时段排班。他们主要负责近距离配送,理论上单量更充沛,但也面临着更加严苛的差评、投诉制度。

  赵猛曾拥有过一段相当满意的骑手时光。那时,骑手不多,众包骑手的单量充沛,他能够挑选那些看起来“很肥”的订单,也能拒绝一些需要爬7、8楼的老式居民楼订单,每天跑上8、9个小时,便能赚到满意的报酬。在餐厅外等餐时,他常常与一同等餐的骑手们打开王者荣耀,“开黑一把”。

  可惜好景不长,每单10多块的报酬制度在悄悄变化着。

  老罗日后回忆起来,意识到单价大约是以每年1元左右的降幅“一年一年慢慢降低的”。在2019年春节那次调价后,厦门岛内的众包骑手价格调整至1.5公里每单4.5元,每增加500米,多收入5毛钱。

  在那次声势浩大的骑手抗议失败后,赵猛一度决意放弃3年多的骑手生涯。他和同乡伙伴一起去帮展览会打零工,最多的时候,一天能赚七、八百块。但那并非一个长期性的工作,展会结束后,他们再次陷入时有时无的工作状态,坚持了月余,两人双双回到了骑手的电动车上。

  回归之后,赵猛逐渐意识到一个更加艰难的事实:众包骑手的单量越来越少了。

  2019年中,美团推出了“乐跑骑手”项目,骑手仍为众包,但管理向专送看齐:每单收入固定,每周必须在线48小时,高峰时期必须在线,每周至少完成150单,要求98%的准时率和99%以上的接单率。一旦不符合要求,每单收入会被扣除1元左右,惩罚将持续一周。以厦门岛内为例,平时每单固定5.4元,惩罚价格降为4元。

  此后,赵猛与同伴明显感觉到,更多的订单被优先分配给了乐跑骑手。

  无奈之下,在2019年的最后三个月,赵猛也转成了乐跑骑手,“想着回家过年前,能多挣一点”。

  但这样的转变,使他的工作时长延长至12小时,接单失去自主选择性之后,收入却与一年前差不多,“每月大约8000块”。而他仍在做众包骑手的同伴,以每天工作12小时计算,每月收入降至6000元左右。

  专送骑手老罗的日子也不好过。

  抗议降薪失败后,由于他所属的劳务公司承担了“拉新”的任务,大半年前,每个骑手又背上了“每天为美团外卖拓展3个新用户”的KPI。

  “跑单都跑不过来,我就在一个小县城,上哪里去拉客户?!”老罗狠狠地骂了一句。他试着在广场上拉着大爷、大妈注册了几次,最终还是放弃了,一气之下辞职回家。

  他做回了此前的工作——一名网络小说写手,不如骑手收入稳定,不过“也没有其他更好选择,先做着吧,不行过一阵再回去跑外卖”。最近,他听说老公司骑手们又有了新的“KPI”——推销美团外卖会员。

  被转嫁的矛盾:调和要靠“小猪佩奇”?

  在辞职前,老罗面临的问题不仅是降薪和额外任务。他和在郑州做专送骑手的大成一样,感到订单的分配越来越密集,也愈加“不合理”了。

  22岁的大成是一名有三年资历的骑手,先后做过饿了么和美团的专送。他记得,刚加入饿了么时,订单以人工分配为主,他所在的承包公司拥有一名站长和一名调度,两人共同负责订单的分发工作。

  “调度是从老骑手中选出来的,对区域内的路线特别熟悉,比如哪个小区有电梯、哪个小区电动车骑不进去,这些对送单速度会都会有影响,调度在分配订单的时候,都会考虑到。”大成回忆说。

  派单是个手艺活,站长和调度在电脑面前,快速将跳出的订单进行分配,查看每个骑手的动向,发现问题直接电话联系,熟练起来,一人一天能调度超过1200个订单。

  那大约是在2016、2017年,大成回忆说,他总觉得当时送单的时限没有现在那么紧张,很少出现不合理的派单。

  老罗和大成有着类似感受。那时他比较闲,有一次送单时,顾客在订单备注中写道,“外卖小哥能不能给画个小猪佩奇”。他哭笑不得,随手找了张纸,用红笔画下了这个动画角色,并在旁边调侃地写道:你是不是傻。

老罗画的小猪佩奇 受访者供图

  不过,大成私下与同站的几名同事聊天,已经发现了订单调度的变化趋势,“我们觉得可能会有智能调度来代替人工调度”。

  几个月后,他从饿了么跳槽到美团工作,发现智能调度已经开始普及了。

  2017年中,美团上线了智能调度系统“超级大脑”,同一时期,饿了么也开始使用智能调度系统“方舟”。

  对于外卖平台来说,智能调度带来的效率提升是显著的。据美团与饿了么的官方数据,系统上线后,两者的单均配送时长分别降至28分钟以内、28分36秒。美团称,“超级大脑”将配送人员的日均单量提升了46%。

  美团招股书显示,在2017年,美团专职外卖骑手日均单量为26单;而在2019年,依照第三季度日均订单量为2684万单,活跃骑手数在50万—60万人之间计算,骑手的人均单量增加至44单—53单。

  这些枯燥的数据,对应到大成和老罗等专职骑手的现实生活中,就是每个人都变得更忙了。

  对于众包骑手,智能调度带来的影响不大,毕竟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接单与否。但一个悖论是,随着乐跑等“专职众包骑手”的出现,众包骑手的单量难以维系理想的收入。许多人与赵猛一样,不得不转为乐跑骑手,于是,他们也变得更忙了。

  “智能调度是一个趋势,”大成承认,“但系统现在的智能程度,真的没办法代替人工。”他举例说,同样在午高峰时期,为30层的居民楼和写字楼送餐,前者上楼一趟只需7、8分钟,而后者由于午餐时白领人群密集进出,等候电梯时间过长,有时甚至需要30分钟才能送达,“但系统只看距离,不会考虑到这些。”

  他和老罗都能指出智能调度目前存在的种种缺陷,例如,它无法判断路况、无法识别楼层高低、无法判断商家出餐时间等等。

  老罗展示了一份订单,包括毛血旺、炝锅鱼、铁板腰花等9种菜品,“商家可能半个小时都做不完,但系统要你37分钟内送到”。

  接到系统分配的订单之后,骑手能够调整的空间很小,只有在商家出餐超时等少数情况发生时,骑手才能要求站长或调度去“调单”,给予延时或进行其它操作。

  通常这还要看站长的心情。“如果刚巧和站长关系不好,或者站长太忙了,就不会给你调,超时和差评都只能自己想办法。”

  有一次,大成在送达外卖后,由于电梯中的网络卡顿,他无法及时点击“送达”,超时1秒钟,罚款被自动扣除。

  在老罗工作的县城,由于地处偏僻,每单仅能收入3元,而县城内的标准送达时间一律为37分钟,超时自动扣除20元,超过50分钟则被列为“严重超时”,自动扣除80元。

  同时,差评一单自动扣除20元。如果遇到顾客投诉、且站长不愿给消除投诉的情况,则在每周结算薪酬时,扣除500元——“薪资表上写扣除150元,其实都是扣500元,”老罗补充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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