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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卖小哥的“秘密”:最喜欢送学校和写字楼 最讨厌老小区

  划重点:

  1.这两年“配合作战”在外卖江湖中流行。以午高峰为例,五位骑手组队,选定一个好方向,垄断此方向订单。

  2.在外卖江湖,这样的警示时时可见:永远不要相信一个人;绝不把权力集中在一人手中;最忠心耿耿的永远是机器。

  3.几家外卖平台的布局极为相似,他们把全国城市分为三部分:在一线城市展开自营,其余城市采用加盟,在偏远的县级城市采用代理制。

  4.进入2019,饿了么在大理掀起补贴狂潮,但滴滴美团一战至少说明,在今天这个时间点,纯靠烧钱烧不出忠诚度和护城河。

  5.骑手们喜欢不允许上楼的学校宿舍、写字楼,不仅单多,还能节省时间;讨厌无休止等电梯的写字楼、医院,一单可能耗费15分钟不止;也不喜欢老小区,五六层外来租户多,更热衷点外卖。

  10年,外卖系统已锻造成全球最宏伟的“人机游戏体”之一。它横亘2000座城池,数百万人超长待机等待任务;其颗粒度极其细微,每位玩家都需钻进城市毛细血管,熟稔每一处街道、每一个单元楼,甚至隐藏在黑暗楼栋的信息,才能步步通关——通关意味着更密集的订单和更丰厚的酬劳。

  游戏缔造者是美团、饿了么这样的平台企业,多数人不知道,他们与这些玩家不存在雇佣关系。

  拉开幕布,平台方仅仅凭借一架神秘调度机器,驱动数以百万人每天上10小时卖力工作。他们要做的是制定完美规则,小心翼翼摆平各方利益。

  过去几年,我们记录过外卖平台枪林弹雨的厮杀,记录过资本过境的喧嚣与张狂,也记录过成功者的通行证、失败者的悔恨录。

  而这一次,我们将目光转向这个价值千亿系统中各司其职的人的故事。在外卖江湖里,除了肉眼可见的百万骑手大军,还有酷似山大王的站长、维护秩序的稽查员、敢怒不敢言的中间商人、时刻俯瞰你的“秘密战警”、拓荒的规则搭建者、坐在战壕发号施令的将军……《晚点LatePost》采访了链条上下的每一个角色——他们是商业帝国隐于幕后的人,他们之间彼此陌生,贫富和阶层不相当,但命运在同一个系统里交汇。

  望京之王

  纹龙(化名),36岁,光头,穿白色体恤,下巴挂黑色口罩,一双金黄色帆布鞋在阳光下更显耀眼。他是望京的一位站长,此刻插着腰巡视正在开晨会的124名骑手方阵。他是这124人的领导、“大哥”。早会结束后,纹龙独自走回位于东亚望京中心的站点,他对沿途两公里所经写字楼内外构造如数家珍,样子像极了一个巡视自己地盘的“山大王”。

  站点大门全天敞开,门口贴着加粗大字海报——“我们不谈资历,只谈钱。”这个30平米的屋子里,贴满了各种管理规范,其中一整面墙上是百余张骑手的健康证。纹龙娴熟地拖出座椅,双击电脑上《大话西游》游戏图标。

  过去六年,这名站长正好踏上中国制造业向服务业转型的大浪潮。他从顺义索尼电子厂送货工人做起,每天开叉车,把手机组装物料运到流水线。

  干了三年,工厂忽然宣布搬去泰国。听说外卖员月薪是工厂的近两倍,他决定试试。半年后纹龙跻身“单王”,薪资上万。他从屏幕扭过头,对记者炫耀自己“零超时”的战绩。去年他晋升站长。

  另一位望京站长闲时过来坐坐。他穿黑色运动衣,带一副黑框眼镜,推辆Mercedes-Benz白色自行车神气地走进屋子。

  他谈起了前段时间有老骑手离开,带走某站点50个骑手。虽然没发生在自己的地盘,但想来气愤不已。“我的商圈要是带走50个人,一个月我要损失多少钱,我怎么也要弄他。”他越说越气,“看我抽他大嘴巴子。”

  中午,骑手孔德震(化名)拎着车钥匙风风火火跑进站点。这是一个长相憨厚的老实人,来自山东。他年初刚在北京周边盘了家驴肉火烧店,上线饿了么,不料饿了么今年打击没有营业牌照的小商小贩,生意失败,他又想回到老本行。

  “我现在不调单了,你知道吗?”纹龙随口提了一句。

  坐在对面的孔德震表现出惊讶:“别的站都给调。”

  “调单涉及虚假。昨天有个人被我干掉了,他跟我还是老乡呢。”说着,纹龙猛烈点击一阵鼠标。“调单”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灰色地带,目的是“定向”(确定方向)。

  根据平台派单逻辑,只要第一单通往不错的方向,同方向订单会接踵而至,这将是一趟丰收之旅,反之则不然。骑手们喜欢不允许上楼的学校宿舍、写字楼,不仅单多,还能节省时间。

  讨厌无休止等电梯的写字楼、医院,一单可能耗费15分钟不止;也不喜欢老小区,四层及以下普遍是业主,五六层外来租户多,后者更热衷点外卖,这让他们不得不气喘吁吁来回爬楼。

  每位骑手单日只有两次调单机会,想要更多,还得恳求站长。站长有权帮骑手修改订单。“就是以前留下来的恶习。”纹龙说。他现在不愿意再调了:“平台能监控到系统里任何小骚动,这个涉及虚假,平台早晚会查,它查你你就‘死’了。”

  这两年“配合作战”在外卖江湖中流行。以午高峰为例,五位骑手组队,选定一个好方向,垄断此方向订单。他们兵分三波,一人首先接单,系统会将同一方向订单发给他,他接到订单转给其他队员。

  五人成功定向后,共同开启接单模式,订单随即滚滚来。他们将订单优先喂饱两人,每人背七八单出发,送完后,下一组再出发,形成循环。

  这样一人能多跑10单,按9.5元/单薪酬计算,每人一中午多挣95元,一个月算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(互相转单依赖站长调单)

  “这种行为肯定要进行打击。”某平台技术负责人对《晚点LatePost》记者说,他优化的是自己的效率,不利于整体最优——站点墙壁上贴着一张发黄的A4纸,上面有员工制度,其中一条是:禁止搞个人主义,要有团队精神。

  一直到下午3点,孔德震都在纹龙对面的座椅上坐立不安,拿计算器翻来覆去算。“要不你来给我当助理吧。”纹龙提议。在外卖江湖,

  武职比文职吃香,站长都没有骑手挣得多,更别说助理。纹龙手下的位置已经空缺很久,他说:“一个月5600块钱,星级特别好的时候会有点补助。”“5600够我吃的吗?”孔德震想也没想,一口回绝,“一个月再怎么样也能跑个1000多单吧。”(这意味着他至少能挣9500元以上。)

  沉默片刻后,孔德震突然站起来,走到纹龙跟前:“给我调单吧,就我们几个,现在平台不是没统一去管这件事吗?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。“谁也不行。你可以不入我这,但是这个口子我是不会开的,放心吧。”纹龙很强硬。最终,孔灰溜溜离开站点,嚷嚷要去考察下店铺租金,看是不是重新折腾个小饭馆。

  “江湖大哥”也有心软的时候。一个骑手给他发语音扯了个逻辑混乱的理由想要调单。“我知道你在骗我。”纹龙大声对着手机嚷道,但还是帮忙改了。“下不为例。”他又说。

  在望京,单一家外卖平台有6个站点,6名站长分属6个加盟商,他们在线管理与实际办公面积不相当的员工数——700多人承担方圆5公里、299栋楼宇的配送,每日近2万单雀跃在这片区域上空。

  将镜头拉升,从望京向整个中国看去,外卖平台以微观的区块构建城市甚至国家宏大的即时运力整体。

  权力的阶梯

  站长们看似在方圆5公里内手握权力,但在外卖王国,他们都处于整个“游戏体”最末端。从他们的视角向上望去,那是一个长长的链条:骑手-站长-加盟商-(外卖平台)-渠道经理-区域经理-大区经理-总监-事业部总经理-事业群总裁-CEO。

  站长们习惯称平台总部的人为“大老板”——渠道经理是“老板”,区域经理、大区经理是“大老板”,再往上是根本接触不到的“大大大大大老板”。

图:外卖系统权力链条图

  早会时,组长把训话的整个过程都用手机拍摄下来。“拍仔细一点。”纹龙不时在一旁提醒。他们每天必须做的工作之一,是把这些视频上传到平台专门的App上。

  站长一旦到站点,就进入了摄像头的监视区。头顶上方两个白色摄像头目不转睛打量屋内一举一动。他们忠于背后更大的Boss,以超越人类的诚实记录一切,好让Boss实时调取。

  作为稽查员的“质控”会不定时查访站点。记者这天碰到一位神情严肃的女质控,她四处查看,不放过墙上贴的每一张宣传页。她止步在房子里屋角落里的灭火器旁,拿手机对着细微的指针连拍了几张照片,告诉纹龙说,这个指针没有对准绿色,已经偏了。“你罚就对了。” 纹龙有些嘴硬。据说,第二天一早能上网查到系统是否下达处分。

  也许是为了防止质控收受贿赂,平台对质控采用轮岗制,他们一般不会在一个片区呆太久。

  在外卖江湖,似乎这样的警示时时可见:永远不要相信一个人;绝不把权力集中在一人手中;最忠心耿耿的永远是机器。

  以上所有监控都会反映到商人的腰包上——骑手健康证少一张罚200块,物料少一张罚100块,一个差评罚50块……这些扣罚都计入加盟商,也会影响加盟商的星级评定,星级再影响收入。有些加盟商会把部分惩罚分摊给站长,比如纹龙承担其中的30%。

  对平台来说,即时配送大体分两类——“专送”和“众包”,前者有站点管理,后者是骑手直接自己上线平台,不归加盟商和站长管。

  美团和饿了么的专送骑手都多于众包骑手。而对于专送来说,平台像“大脑”,线下成百上千加盟商像“爪子”,平台通过把控加盟商实现对骑手大军的调度。

  江湖中,加盟商的代号是“商”。“哪怕是一个渠道经理,人家让你‘死’,你就一点活路都没有。”一次纹龙帮加盟商老板开城市会,平台对一个商直接发火道,你能不能做,能做就做,不能做明天开始你就撤出北京。“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,这个商就没有了。”

  平台对加盟商的利益分配讲究技巧。它先是把全国以每3公里作为网格切割,保证一个网格够养活一个商和一支队伍,否则不断会爆发“边境冲突”。

  然后平台把这些网格分散地分给加盟商,一方面降低他们的风险,一方面不至于让他们势力过大。一般平台会把例如望京、国贸、青年路这种令人头疼的商圈,搭配着顺义等容易赚钱的商圈,一起分给某个商。

  在一家茶馆,一位商老板把弄着紫檀木手串。他20年前一脚踏进物流行业,最早给麦当劳做配送,他形容自己“血液里流的不是血,是番茄酱”。物流行业是一个小江湖,男性为主,学历普遍不光鲜,“都是苦出来的”,如今即时配送加盟商七成以上是以前落地配的人。

  这位老板觉得,现在骑手越来越难管,特别是出现众包后,专送骑手一怒之下就跳去众包,加盟商常年闹人荒。“供应商老板是最受夹板气的,风险他来背,骑手一言不合就罢工。”

图:中国物流行业发展十年

  “他们肯定很多抱怨,but,他们要赚钱。”一位代表平台方大老板的人士思索良久,在光线忽明忽暗、人声鼎沸的餐厅里告诉记者,利益分配关键在于——“让有恒产者有恒心”。“就像种田,没有任何一个机制能监管你到底有多用心,只能用利益分配来驱动你。”说完,他满意地把身子靠向三角形高高的红色椅背,双手搭在扶手上,深感这句话道出了精髓。

  在权力的阶梯上,还有一些极为隐蔽的角色。刘正义(化名)是某即时配送平台的安全人士——这么说也许不够性感,他们更有身份认同感的说法是“被招安了的黑客”。他的工作是维持平台的公平与正义,比如利用技术手段打击“外挂”。

  “技术防御只是本职工作,把人抓到(提交司法)才是锦上添花。”他说,一般做外挂的都是个人作坊,通过QQ群、淘宝打入骑手群体售卖,目的是帮骑手对抗平台规则在“僧多肉少时”抢到更多订单。“我们可以算出一笔天价损失,之前抓了一个团伙定损九位数以上,不是让他们赔,就是坐牢。”系统上空,刘正义们始终如“秘密战警”般守卫秩序,也如“秘密战警”般抓取“叛变者”。一次,后台热力图察觉某骑手密集前往敌军站点,回来后又大量接触其余骑手,他们紧急联系了该区域站长,站长及时跟进劝留,最后没有一名骑手“投敌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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